庞  培

一个湖边醒来的诗人从田埂上静静走过。他不走向你,也不走向我,他朝“几里外的村庄”走去。不急不慢,礼貌安静。偶尔向更远处的太湖瞟上一眼。他张望的目光,他看事物的眼睛,显得从容镇定。村子里有村民在叫嚷、在吐痰、吵架。有人打自己家的小孩,有人赌博,一位老人刚刚去世。几个外地民工客居附近。村上人家暗红的火灶,像盼着外地打工的儿女归来的老人的耐心。公鸡、毛毛虫、流浪狗、桑叶、春蚕、庄稼地里的牛羊……甚至,“有着新生的暖意”的“一枚椭圆形的鸭蛋”,这些都一一尽收诗人眼底。诗人的想像,“仿佛赶着一群雨水 / 缓缓地回家。”(《鸭子们站在雨中》)出现在读者眼前的这一景象,似乎陌生,又似乎相熟识。那是在我们家谱族氏般悠久的古代,是陶渊明、王维们,擅写农事的杨万里、范成大们的中国古代。而此刻,名字叫做“屠国平”的这名诗人,决计像一名普通的村民,从我们目力所及的窗下,从21世纪中文诗歌的地平线上不事张扬地走过。一个普通的乡村青年,在自己的诗歌里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;带有几份村野田间的听天由命,几份生老病死的哀怨、孤寂、羞惭……。在诗人少年心灵一般出色的羞惭里,一个中国南太湖之畔的水乡村庄,静静浮现在人们眼前,像一个乍暖还寒、春寒料峭的早春。一个落着雨的、地上积水、柳叶飘飞的黄昏。这名诗人的内心,仿佛有着出奇不意的沉闷寻常,一种尽可能多的平淡无奇,尽可能多的潮湿和寒洌。他大睁着一双少年的眼睛,看他爷爷亡故,妈妈年老的那个村庄世界。他用那样的一双眼睛,盛放下来我们时代的乡土、村庄的命运。一种历险的中国命运。因为过去的一百年里,乡土急剧地凋蔽;放眼全球,也许,没有比中国乡村更富传奇,更加毁灭性的命运了。诗人屠国平的这本薄薄诗集,为我们担当,为我们领悟和体恤此一奇特命运,为众人更近地抵达当代人生活现场,提供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卓绝文本。这是一种被人为的当代性遮蔽了的宿命。诗人代替众人,向那个实际上也许已不复存在了的“几里外的村庄”,自年代的黑暗中,向前走近了几步。

我们震惊于这本诗集的平凡和清新,这里从不出现历史和终极,没有哲学、没有时髦创新,没有宏大词语,只有无人理会的旧茶馆门前的雨滴、几只麻雀,和诗人少年时代的农事经验:遥远的湖面,一场大雨,星空和屋檐,亲人的喟叹和嗜好。所有当代诗歌里常用、常见的修辞,在此一例被省略缩减,形成统一的朴实的愁容。空气,似乎是生老病死、春去秋来的乡土悲悯。事实上,诗人挑战的,是中国人身上最为敏感的一根神经,几乎是全体中国人的黑夜:乡村。没有人能躲开或早或晚出现在他身上的这一中国式乡村的命运,因为,这是一切国人命运的源头:我们曾经的诗书耕读,我们曾经的礼乐课教,乡土中国;而在中国新诗即将迎来她的百年诞辰纪念的2016年,薄薄的《几里外的村庄》出版了,或许并非一种偶然。或许表明了甚至连诗的作者本人也不甚明瞭的某种深刻复杂的宿命。此宿命,在如下诗句中,是否能被少数有心的读者领会呢?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蚂蚁在柳叶上停下身来,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晚霞深深地看了一会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小河里的水静静地流去,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在我和远山之间,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还有一道落日的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轮回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《蚂蚁在柳树叶上》

我很想说出今天,说出此刻。而实际上,我心里涌动着的,却全是昨天、过去、往昔——全部是!通过这本诗集,我们欠过去一百年的中国一本完好、完整的诗集。一部更好的诗集,类似《几里外的村庄》一样朴实平凡的汉语诗歌集。我们,全体中文写作的诗人,从胡适、何其芳、废名、北岛、柏桦们,都欠中国广袤的南北乡村一个诚心诚意的鞠躬。中国的乡村,不仅在美好富足,也在灾难毁损的意义上养育了众人,养育了我们各时期的母语中文诗人。我们全都丢失了来自这块乡土,这方土地上的神奇馈赠的清新湿润。过去一百年的诗歌,只有极少数作品,少量的诗人,能够顾及,能够从他们词语的嘴里吐出来一点点平实乡土气息。我们没有自己的乡土诗人。没有乡村。似乎每个人眼睛里都再也看不见乡村的日常景像,再也不可能,也不再从村庄、村落边跑路、散步走过了。甚至连一、两次像样的经过都没有。一百年的中文,全拼命追赶现代性、国际化、思想性、政治正确、全球景观!而单单忽略了我们身边的巷陌里弄,我们周围的普通百姓,我们日常的吃喝醒睡,我们脚下的土地庄稼!不经意间,《几里外的村庄》这本诗,或许,替大家成就了一份小小的创造?这是诗人屠国平的第一本诗集。它决不是尽善尽美了,决不是毫无瑕疵,甚至可以说,还有明显的稚嫩,练习的痕迹,但就一名诗人的美学初心,就他看似稚嫩,实则老练的意象和断句而言,他仍旧替当代诗歌维护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清新视域。某种程度上,诗人保持了一份独特的,对待现实世界的清醒。不夸张,不矫饰。就一名诗人的处女诗集,几乎可以说十分完美了,一种具有纪念性质的完美,堪称杰出或罕见!兼带长长的、岁月已逝的遗憾味道。

我们没有过称心的乡土诗,通过《几里外的村庄》,也许我们可以说,汉语自此有了一本有点像样的乡土诗集了。

“……我爷爷去世那天,我开始写诗。”诗人在一次抽烟的间歇,回忆道。那大概是1997年,那一年的深秋。“那天我很平静,我不难过。”谈话中,他的口吻一如他作品中的叙事,波澜不兴。非常清晰。

三十七岁的他,为此准备了近二十年。在自古出产“辑里丝”的美丽南太湖之畔的古镇南浔,他小小的个头,看人的目光显得敦厚结实,对脚下这片土地颇感自信,瞭然于心。似乎铁定了心要做湖州乡里的一名小诗人。

《几里外的村庄》?

人在平原地带的平视,视域所及,不过10公里。也许20公里。不到十公里。屠国平是对的,他有对于空间大小,目光远近的准确的领悟。大概,这跟他寻常的职业是建筑测绘师有关吧?

他看到一个个古老汉字熠熠生辉的品质,他看到了文字奇妙组合,性命攸关的情性。

他看到的是汉语内在的风景。

他从乡土的角度,从不可磨灭的田野村落,远处停伫在地平线尽头一泓碧波的太湖岸,从湖水般荡漾的童年记忆,来看地球这一角;水乡江南的市井百姓。没有修饰,没有伤感,不过度渲染,以一名职业测绘师的平实目光,大量的省略,牺牲掉诗人内心涌动的自我,寥寥数笔。澄澈古老的乡村扑面而来,夹杂着诗人坚定自信的留白,空白。仿佛饶幸活过寒流的一只灰斑雀,飞速掠过黄昏时分田野的萧瑟;又好比天空传来掉了队的一只灰雁在大声嘶鸣,像老宅墙上掉下来一枚生锈的铁钉般向着辽远的北方,掉头而去。永不告别,永不哀诉!——全然凭藉诗人身上不为人知的孤悽的翅膀。

他在他有十足把握的空间比例上建构隶属于他的诗心,建构《在太湖边醒来》式的小小、个人的诗学。屠国平诗歌里有訇然轰响着的中国南太湖水域的万顷碧波,到处是水光波影,都被一种江南特有的阴湿水气所氤氲。田野格外地绿,格外的湿润,文字渗染出一种阴暗,带几份阴郁的灰白色。有时一首诗几乎写不完,没办法写完,中途停住了。就这么荒废一般完成了。诗人仿佛举棋不定,在行间距,在一首诗的这一行和下一行之间,计算他距离出发的村庄近呢,还是接下来要到达的村庄更近?换句话说,他是前行,继续上路,还是后退些更好呢?

诗人提供了一种声音平实、通过其诗篇逐渐安静下来,最后几乎归于空无似的独特口吻和心思,一种屠国平式的诗与思。好奇、勇敢。在这样的诗句表面,南太湖岸的水乡之风一直在吹,四季的序列,一直变化递进,在缓慢生成中。空间的表面是一层空濛、空白、灰白。好像一幅大的抽象画,人们走近看,几乎看不出什么,笔调、线条、画面……几乎一无所有。……退后了看,慢慢会呈现出一些晦暗不明,一部分与其说是属于空间,不如说是属于时间的物质来。人在其中走动,人在这些物质(忧悒)里走动。太湖本身,平阔如初冬休耕后的乡村。没有船,没有现代化都市建筑,或伪现代的中国“新农村”。诗人笔下的江南乡土,时间、空间基本是凝固的,停留在童年、少年时期,或者,偶尔,透过此时此刻诗人心目中的童年记忆,画面得以流动,打破日常生活的老旧滞重。他爱惜他笔下的每一行诗,仿佛爱惜他儿时老家的耕牛。人们只看见他身影稔熟地走近那头耕牛,习惯性地拍打自己的老伙伴。诗人的爱怜之心,洋溢在几乎每一首抒写乡村的短诗里。人们甚至通过空白、分行,通过标点符号体会作者的简约。诗人的良苦用心,有时在于,他用远方来写眼前的景物。用空无、虚静来勾勒身边事。我说的这一点,是这本薄薄小诗集卓越的品质之一。《在太湖边醒来》,几乎像是一首短诗性质的史诗,波谲云诡,生龙活虎。人们只能做到发现诗歌,很难真正写出或写作诗歌。从这个意义上,诗人匿名寓居在古往今来的读者体内,读者和诗人在一首诗面前合为一体。屠国平的文字,有小小发现之妙。也许我们可以用《铁皮鼓》作者评价英国小说家拉什迪的话来看待屠国平式的简约。在中国江南的南太湖流域,他用心生活了近四十年,“……其诗意能够承受任何最残酷的东西。”(君特·格拉斯)


在太湖边醒来.jpg

庞  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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