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  浩

 谁要是有一张好嘴巴,一准能混个好人缘。嘴巴花妙,是份福气,说的人,听的人,都是乐呵呵的。嘴巴好,其实也是一种身份,和别的人聚在一起,人人都听他的。我从小嘴巴笨,说话说不到点子上,论事论不清来龙去脉。所以,那时候我特别崇拜我们村里的芦伯伦。芦伯伦是我的父辈,他年轻时读过很多杂书,旧学底子很厚,是故园乡间有名的读书人。他头脑灵活,说话办事全在理路上。

 芦伯伦满肚子学问,却从不摆谱,也从不摆在脸面上。有时人家跟他争吵,嗓大声高、脸红脖子粗的,他一点也不着急,等到人家气息平和了,他才说,“凡事都要讲理,没有充足理由,话说得再凶也没用”。经常听他这么说,我就把“充足理由”这个关键词给记住了。当时,我年幼无知,并没有觉得他这么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,无非是在劝人家不要吵、要讲理。后来我读哲学研究生,专门研究逻辑,才知道在我的父辈中在基础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里能说出“充足理由”这个词的人决非等闲之辈,因为至少表明他能在说话办事的过程中自觉遵守逻辑定律。更令我吃惊的是,一般情况下,即便是专门学过逻辑的人,也只知道逻辑三定律:矛盾律、排中律、同一律。至于“充足理由律”,它是逻辑的第四定律,平时用得少,加之理论过于深奥,大学哲学专业的本科生都不一定知道它的准确含意及其应用方法。等到我具有了这方面的知识之后,我想向芦伯伦当面讨教并想弄清其中原委的时候,他已撒手人寰。但作为旧时乡间读书人的形象,芦伯伦经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。

 那时,芦伯伦最能善待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,经常讲故事给我们听。有事没事,我们都喜欢往他身边凑。我们听他讲过《水浒》《三国》《封神榜》,还有《说岳》《杨家将》《征东》《征西》。听这一类故事,已经让我们很过瘾了。更过瘾的,是听他为我们摆说故园乡间的陈年旧事。

 芦伯伦说,我们孤山镇东街,有家中药铺子叫“李金培药店”。这天夜里,有人敲门,说是要买刀疮药。柜台伙计付了药收了钱,隔窗看了一眼,那人有点面善,没等想起在哪里见过他,那人一转身就不见了。第二天早晨,伙计数钱入账,发现昨晚收的钱是给死人烧的冥通票子。伙计再一想那人的长相,原来是几天前在孤山镇北面的后山嘴子刑场被枪毙的犯人。那时,后山嘴子经常枪毙犯人,药铺的伙计也去看过。从此,孤山镇一带的老少爷们骂人的话也就改了,常常会骂人家:“你是去李金培药店买刀疮药的人吧?”其他地方的人听不懂这种骂人的刻毒话。

 有趣的故事,自然会有产生它的根基。芦伯伦说,那时孤山镇一带有日本鬼子、有和平军、有土匪、还有中央军,老百姓心慌意乱,过日子不踏实。有钱的人就赶紧买上一根猎枪随身带着,一来护身,二来可以打野兔野鸡。芦伯伦说,他就有那样一杆枪,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。那时故园乡间野物多,满眼都是。人在上风,野兔嗅不到人的汗味,更嗅不到火药味。野兔前腿短后腿长,若是朝上坡跑,身体平衡,跑起来飞快;若是向下坡跑,前低后高,每窜起一下,就是一个瞄准点。人只须居高临下,举起枪来等待,从上向下打野兔,十拿九稳。有一次,他打到一只野兔,走到空地方,架起一堆干柴,点燃柴堆,正准备烤野兔。突然发现,被他打死的那只野兔不见了。再一看,那只野兔已经逃到了十步开外,像人一样站着,浑身带血,面对着他,将两只前腿抱在一起,如同双掌合十,在向他作揖,在向他求饶。从那以后,他做梦经常看见那只野兔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他再也没有打过野鸡野兔。直到那杆猎枪锈蚀得不能用,都没有再碰过它。

 芦伯伦说,孤山镇向东是一条旺路,通往老庄头、斜桥、新港、罗家桥、西来庵,推车的、挑担的,还有去南通狼山烧香的香客,都要经过这条路。路途遥遥,一路上没有饭店,随身又不带锅碗瓢盆,赶了上顿赶不了下顿的,凑便的时候就会去路边的人家讨一碗饭吃。不能随便进人家院子,蹲在院门前,捧住碗就吃。吃完了,陌生路人掸一眼院内,看见老树墩,就抡起铁锛劈柴;看见大笤帚,就抓住大笤帚扫院子,扫得满院子花纹清晰。若是什么活计都没做,陌生路人就会尴尴尬尬地对主人说,“等我回来,路过这里,再谢你”。陌生路人心里欠着一笔账。返回时,他会送给主人一包如皋烟丝,或是两块白蒲茶干。从南通狼山烧香打转的人,会奉上一包香灰。

 我听得着迷,又有点怀疑,忍不住问,咱们孤山镇这一带,听说乱得很。芦伯伦大大咧咧地一挥手,说:那当然,人穷得只剩下三根筋托着一颗头,就要想办法活下去。胆大的人就领着胆小的人去有钱人家杀猪宰牛吃大户。胆子再大一点,买几杆枪,拉一支队伍,明里抢,暗里偷,就像梁山泊的宋江吴用。孤山镇东侧的团河边上有一个蟹棚子,深秋季节里每夜能扳到上百斤螃蟹,日进斗金。有天傍晚,只见一个戴草帽的人,低着头,坐在团河那一边的河滩上脱鞋脱袜准备蹚水过河。扳蟹的人招呼他:“蹚水过河,太凉了!”那人说:“没事。”扳蟹的人说:“犁星落地水生冰,这两天,河水冷得咬人。”那人说:“我不怕。”扳蟹的人说:“我这里有个大脚盆,我马上接你过来。”扳蟹的人就从蟹棚子里拖出大脚盆,自己双手划水,把那人从团河那边接到了团河这边。大脚盆载着两个人横河而过,河水哗啦哗啦响,团河里倒映着的斜阳、河岸、树木都乱了,草帽下那张凶神恶煞的黑脸更吓人,芦苇丛中的鸟雀都给惊飞了。过河后,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卷票子,塞在扳蟹的人手里,算是谢仪。扳蟹的人哪里敢收!倒不是他不喜欢钱,那黑脸人不当心露出了怀里的匣子炮。那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救国军司令刘金生啊!刘金生只杀富不济贫,看谁不顺眼了,搂起火来就是一梭子。刘金生那天原本是想从扳蟹的人手里弄两个零花钱的,后来他饶过了扳蟹的人。这个故事,我听得津津有味。与人为善,实际上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。

 我十来岁的时候,经常在晚上和芦伯伦一起为生产队看守仓库,这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听他天南地北扯闲篇。一灯如豆,一老一小在床上对面坐着,他在讲,我在听。有一次,我们扯到后半夜,芦伯伦突然问我一句:“你老是让我给你讲故事,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?”我说,我就是喜欢听你讲,没什么想法。芦伯伦说:“不对,我觉得你是想把我讲的这些故事写下来,写给别人看!”老天爷作证,当时我才十来岁,绝对没有那么大的抱负。

 芦伯伦还说:“要是你真想写,你就写吧,好故事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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